起因 ¶
最近做了一些语言学的奥赛题,对语言产生了一点点思考. 下文将会拿我做过的两道题举例子详细阐述,如果想要做题的话建议在继续阅读之前先去做题,以免被剧透,破坏第一次做题时的美妙体验. 这两道题分别是:
思考 ¶
一个最笼统的感受是:语言是文化的钥匙. 人应该努力去学习/掌握/了解各种各样的语言,因为语言当中暗含了一些本质的、哲学的东西,如果接触到了一门非常不一样的语言,那么就会对一个领域产生透彻的、底层的理解,于是思路就能够打开,眼界就能够变得开阔.
比如宛本语那道题目,就让我对“数字系统”有了新的认知,知道了除了固定进制以外还能有别的可能性. 目前接触到的所有语言,无论是汉语、英语还是法语,在表达数字这件事上,是明显以进制作为基础的:汉语和英语是 10 进制的,法语在中世纪时是 20 进制的(例如 quatre-vingts 就是 20 进制的遗留),这似乎合理到天经地义——毕竟我们都有 10 个手指头,如果赤脚走路的话还要加上 10 个脚趾头——以至于我们从来没有反思过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当然我们在生活中也会用到 7 进制(星期)、12 进制(小时、月份)、60 进制(分钟),但这也顶多让我们扩展了进制的 base 的边界而已,我们反而更加强化了“进制”在数字系统中的合理性,即一个词缀很可能表示进制的 base 的倍数,与词根合在一起是“相加”的关系. 而宛本语这道题目则让我充分反思了这一点,它不再有进制,词缀与词根不再是相加的关系,而是相减的关系,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再比如阿拉巴纳语的这道题目,让我对亲属关系的称谓系统有了更深了理解. 在我做这道题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其实亲属称谓关系的本质是一个三元组. 以“甲是乙的兄/弟/姐/妹”这个关系为例,可以表示成 (A, B, X),其中 A 是甲的性别,B 是乙的性别,X 是甲和乙之间年龄大小的比较关系. 这么一来,根据乘法原理,兄弟姐妹其实是 8 种不同的关系:
- (甲男, 乙男, 甲比乙大) —— 男性作为男性的兄
- (甲男, 乙男, 甲比乙小) —— 男性作为男性的弟
- (甲男, 乙女, 甲比乙大) —— 男性作为女性的兄
- (甲男, 乙女, 甲比乙小) —— 男性作为女性的弟
- (甲女, 乙男, 甲比乙大) —— 女性作为男性的姐
- (甲女, 乙男, 甲比乙小) —— 女性作为男性的妹
- (甲女, 乙女, 甲比乙大) —— 女性作为女性的姐
- (甲女, 乙女, 甲比乙小) —— 女性作为女性的妹
反过来看我们熟悉的汉语和英语:在汉语中,B 是不重要的,所以只剩下“兄”(1 & 3)、“弟”(2 & 4)、“姐”(5 & 7)、“妹”(6 & 8)四个单词;在英语中 B 和 X 都不重要,所以只剩下“brother”(1 & 2 & 3 & 4)和“sister”(5 & 6 & 7 & 8)两个单词. 这么一分析,我们就知道这并不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也许有的语言中 A 和 B 不重要,只有 X 重要,于是有两个单词,一个单词表示兄或姐(1 & 3 & 5 & 7),另一个单词表示弟或妹(2 & 4 & 6 & 8);也许有的语言中 A、B、X 都很重要,于是就有 8 个不同的单词表示不同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某一个属性在某些情况下重要,某些情况下就不重要,于是表示兄弟姐妹关系的单词数量并不是 2 的次幂,就比如这个阿拉巴纳语,它用来表示兄弟姐妹关系的有 3 个单词,分别是“nhuthi”(2 & 6)、“kupaka”(1 & 3 & 5 & 7)、“kaku”(4 & 8). 我想至此我们才可以说,我们对于亲属关系的称谓系统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父亲称呼儿子和母亲称呼儿子是有可能使用不同的单词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语言是文化的钥匙.
我们再深入一步,概括一下上面的例子,我们发现一个单词可以代表多种关系;那么能不能反过来,多个单词代表同一种关系呢?显然是可以的,汉语中就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兄”和“哥”都表示相同的关系. 也就是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跨越语言而真实存在的东西,比如亲属关系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我似乎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而语言仅仅是对世界上所有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的一种反映,不同的语言就是不同的反映. 而一旦给定了一种语言,这个语言中所有的单词就和这世界上所有真实存在的东西之间建立了一种对应,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对应并不是映射(一个单词代表多种关系),更不可能是单射(多个单词代表同一种关系).
那这两种不同的对应关系分别表征了语言的什么特点呢?我的思考是,一个单词代表多种关系,这表征了语言的精确/灵活性;而多个单词代表同一种关系,这表征了语言的丰富/复杂性.
关于丰富/复杂性,我想,大约是越丰富越好吧,这样造出来的句子会更丰富、更多变,但如果太复杂了,可能学习起来会比较困难.
关于精确/灵活性,我之前会觉得,越是精确的语言越好(即一个单词尽量代表较少的含义),因为它用更多的单词提升了语言的信息密度. 比方说我会觉得中文的“兄/弟/姐/妹”就比英文的“brother/sister”要好,因为前者的信息密度更高;法语有那么多时态、语式,肯定比英语更精确,那法语就更好. 但现在当我意识到最精确的语言可以把兄弟姐妹表达出 8 个不同的单词之后,我有了新的想法,我开始觉得,也许还是不精确的语言更好,因为它会更灵活.
更灵活就意味着,当我不想透露一个信息时,我可以把这个信息模糊掉,这是非常保护个人隐私的语言. 当我用英语说,“X is my brother”的时候,我模糊掉了我的性别,我也模糊掉了我和 X 之间的年龄大小的关系. 而当我想透露我俩谁大谁小时,我可以再多解释一下,“X is my elder brother”或“X is my younger brother”;如果我还想透露我的性别,我也可以额外再多说一句话,“I am a boy”或“I am a girl”. 也就是说,灵活性其实给了我们更大的自由,更大的选择权——当语言中的单词本身不精确时,我们总能多说两句来达到我们想要的精确,用更多的单词、更多的句子来弥补信息密度的不足;但如果语言中的单词过于精确时,想模糊掉一些信息反而就不容易了.
语言中的新单词就像是数学中的新定义,定义的意义在于缩短句子. 如果定义太多而没有节制(太追求精确),那每个单词的使用场景就会过少;如果定义太少过于克制(太追求灵活),那为了准确表达总要说太多、解释太多,没有低下. 每一门语言就是在这两者的夹击之下不断发展,适应这门语言的大多数使用者的能力与需要,达到一个动态的平衡. 这也是另一个我之所以说“语言是文化的钥匙”的原因.